Chapter Sixteen
伤势在痊愈,记忆中的伤痛也在减淡。
逐渐的,他也在熟悉着伊万,以及伊万身边的人。
这或多或少让他对一些险恶的传言有所改观:苏联人并非他们过去想象得那么可怕,不是吗?
而就在一天下午,路德维希被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将军带到楼下;后者看起来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和他商量一些事情。
一并到来的还有托里斯——伊万身边的翻译。
尽管掌握的词汇仍然为数不多,伊万想要和他说话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退。
路德维希看得出来,对方似乎很不愿意让那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立陶宛青年跟在自己身旁充当翻译,而后者脸上的表情除了别无二致的焦灼不安,更多的则是一种畏惧——好像这个苏联军官随时会吃了他一样。
当然,只是夸张。
习惯了伊万并不连贯的,构造过于简单的句式以后,看着眼前的人长篇大论地说着俄语竟然让他产生了某种怪异的压迫感,虽然那语言绵软柔和,没有任何尖锐刺耳的发音,语调平缓且鲜有起伏。
不得不承认的是,早先伊万在用那些断断续续的德语和他交流时,几乎让他忘记了对方是个衔位极高的军官。
而现在那股将军特有的气势随着顺畅的言谈毫无掩藏地自然流露了出来,也给气氛无形中施加上一层厚重的压力——尤其是对那个翻译。
此时此刻伊万就坐在他身旁,手指格外放松地平展开,盖住他手背,将源源不断的热意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
路德维希注意到,对方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更多的是聚焦在他的眼瞳里,眨眼的间隙长得不可思议。
目不转睛。
……各种意义上的目不转睛。
只有在那个翻译偶尔停顿的间隙才会抛去混杂着不满的短暂一瞥,后果便是加剧了那个人的紧张,脸色越发苍白。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分散了路德维希的部分注意力,以至于让他忽略了许多细节。
有时候他觉得托里斯在看着他,可每当自己将目光迎上去时却又发现对方偏移了视线,总是将那对深蓝色的眼眸掩藏得很深,总是有意无意的低头也让略长的深褐色刘海在眼窝里投映下深邃参差的阴影。
就仿佛待在那个将军身边引起了他浑身不适一样。
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默默聆听着托里斯将伊万平和的叙述转化成自己熟悉的语言,偶尔附加上几下轻微点头。
后来隐约之间他仿佛听到托里斯略微抬高了声调,像是问了一个什么问题,宽敞的房间陷入一阵措手不及的寂静。
“……抱歉?”
他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一下,想要换个姿势,却被伊万攥紧了手腕。
疑惑地转过头,视野瞬息被一片平静深邃的紫色所占据,仿佛被卷入薰衣草的海洋。
刚才的确是在发呆。他尴尬地吞咽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再次道歉。
伊万看着他,脸上漾开的笑意纯粹得毫无杂质。
“你愿意留下来吗?”
托里斯小心翼翼地飞快瞥了一眼伊万,又转过头小声重复了一遍那句他没听清的话。
“……留在哪儿?”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托里斯,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这句有如凭空出现的问句是和之前哪一个话题相连接的。
立陶宛青年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却被意想不到地抢白了——
“这里。”
温糯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带着一阵绵长的热息慢慢吹拂进他的耳道。
“东柏林。”
东柏林?不,绝不……
几乎是想都未想的,他立刻摇了摇头,换来托里斯一阵警示性的直勾勾凝视,外加一下轻浅的摇头。
于是他这才会意过来自己是在拒绝谁,过了许久才僵硬地向一侧看去。
尽管路德维希并不熟悉军队,但无论是那色调特殊的军装,还是那一对泛着冷光的肩章,都在陈述着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大概不应该有拒绝对方的资格和勇气。
气氛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伴随着每一秒的拖延他都觉得离风暴的最终降临又靠近了一步,而更令人不安的则是伊万始终没有流露出他理应表现的愤怒。
深不可测的平静。
随后那个高大的男人做出了一个与身份异样不符的动作:他轻微地歪过头,开始用一种单纯且无辜的眼神望着路德维希,就好像在耐心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般。
伊万那副困惑的模样让他不合时宜地猜测起来,对方是不是在此之前从未被人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过‘邀请’。
尽管在他们相处的这些有限时间里,伊万从未强迫他做过什么,更没有表现出任何让人倍感压迫的举动,但在路德维希内心深处总会隐隐约约浮现出某种奇妙的感觉,就是这世界上不会有人胆敢忤逆眼前这位苏联军官。
噢……他可真是发自内心的不想开这个‘先例’。
但好像已经晚了。
责怪自己反应过快的潜意识?毫无用处。
丝毫看不出伊万的神色有什么变化,对方依然礼貌地微笑着,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继续和托里斯吩咐了些什么。
后来斯拉夫人柔和的目光再次转向自己,忽然不由分说揽过他的身体,吻了下他的额头。“没关系的。”他用口音很重的德语说道,笑容不减。
就在路德维希怀疑自己的拒绝到底有没有真正生效时,托里斯向他投来神情复杂的注视,斟酌地开了口。“将军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想回西边,他会尽力帮你离境。”
“但我的护照已经……”
“我想这不成问题。”
当他们回到斯塔西的总部大楼时,故事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开始时的那一幕。
只是这一次上演的是分别。
军官与文员穿行于宽敞的楼道,不时有低微的交谈声飘飘忽忽穿至耳畔。
有时候他忍不住驻足,试图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而每到此时伊万便会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回过神来,继续并肩而行。
人来人往中,他看不到基尔伯特。
后来托里斯从后方匆匆赶了上来,手里捧着一叠纸张,向他们抱歉地笑了笑。“已经准备好了。”
当这些书面材料签署完毕后,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路德维希坐在一旁,看着伊万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一些需要的文件,将它们一份份码放整齐,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果自己是在做梦,那这个梦境美好得让人宁愿沉眠其中。
“我会想你的。”
恍然间他听到伊万很轻地低喃了一句,仍在微笑着,神情却显得有些失落,甚至是哀伤。
一时间路德维希不知应如何作答。
他很想说,‘谢谢你’,感激不尽;也想说,‘我也会的’,发自肺腑。
第一次有了一种……留恋的感觉。
沉默。
他垂下眼睑,轻轻握住伊万捏住一叠材料的手,指腹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正顺着血液的回流缓缓淌入心底……
不知为何,从面前这位高大的将军身上,他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可以倚靠,可以仰仗。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他已经做出了遵从内心的决定。
“我改主意了。”
路德维希低声说道,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却是心甘情愿的。
或许从那一天开始,高墙一侧是他的过去,而另一侧则是他的未来。
***
故事趋向于结尾。
幽幽的烛光里,他们相对坐在沾落灰尘的沙发上,毫无由来地陷入了沉默,一声不响间仿佛已远隔万里。
地面上模模糊糊铺着路德维希的剪影,看不到时间的流逝。
“你爱他吗?”
阿尔弗雷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突兀地抛出这样一个甚至有些冒犯之意的愚蠢问题,或许应该归咎于他事事习惯于刨根问底的不良癖好。
这也是他自愿承认的唯一缺点。
房间里很冷;偶尔蜡烛末端忽长忽短的火苗会倏地摇曳一下,就在即将熄灭的瞬间顽强地起死回生,猛然拔高,拉长的火舌快要将黑暗撕开一道揭露秘密的缝隙。
后来他听到了一阵窸窣作响,隐约看到路德维希侧过身体,慢慢在口袋中摸索了片刻。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发现对方已经用烛火点燃香烟后只得讪讪地收了回去,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需要澄清的一点是,他绝没有丝毫想要去讨好路德维希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动作似乎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某个微妙的条件反射,并且隐隐有了根深蒂固的兆头。
“……我没法提供给你答案。”
良久过后,路德维希才给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一团浓郁的烟气之后意味深长地窥视着他。
他觉得对方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一个人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远比话语中的说服力来的真实、可靠得多。
其实问出这句话时,他就已经赢了一半。
可转念一想,他觉得路德维希故意给出如此模糊的态度实在是一项高明之举:倘若他回答‘是’,那就相当于暴露出自己第二个软肋,进退两难;倘若他回答‘不是’,那无疑也是让他得到了一个不攻自破的切入口。
“你犹豫了。”他抻了个懒腰,就着双臂打开的姿势搭在沙发扶手上,忽然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觉得以你的聪明程度,是永远不会说出这种问题的。”随着一段若有所思的停顿,对方发出一声近乎于嗤笑的鼻息,眼神变得有些深不可测。“你的智商好像突然下降了,琼斯。”
修长的手指轻弹了下烟灰,漫不经心的动作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气场。
“那我再问一个不蠢的。”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来了精神,上身迫切地前倾着,双手架在膝头。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想要恶作剧的冲动,在说话前嘴角就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话说,我和你的那位,谁的技术更胜一筹?”
“我是指,某方面的‘技术’。”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巴掌的觉悟了——但管他呢,英雄无所畏惧。
然而他忘记了,路德维希最擅长的就是给出让人无言以对的回答。
“我们很少做。”
这一次,轮到路德维希掌控了局面,从容不迫地向他微笑着。
“所以无法比较。”
阿尔弗雷德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这种禁欲般的克制既敬畏又不屑。
很难想象,伊万对路德维希到底抱有一种怎样的浓重情感。
基于欣赏,尊敬,还有倾慕之上的爱意?
他对路德维希依附于纯粹欲/望上的迷恋是条单薄的线,顺着血管间涌动的快/感激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并非低俗,只是不堪一击。
想睡一个人,和一辈子只想睡一个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粗鄙直白的低俗,后者则有种煞有介事的高尚。
不过令阿尔弗雷德有点惶恐的是,他对路德维希的感情倾向,正在从前半句,逐渐向后半句一点点偏移。
岌岌可危的平衡马上就要失去控制,向着未知的领域进发。
……危险的征兆。
“天就快亮了。”
心事重重间,他没有忽略到那一声低沉平静的叹息,转过头时,天空已隐隐泛出了蕴育晨曦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