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enty-Five
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和弗朗西斯在一起的时间又渐渐多了起来,尽管那并非个人所愿。
几百年的老冤家在共同利益的对立面前总能格外默契地站在统一战线上——所以这大概就是他们最近总在一起享用下午茶的原因之一。
可以说有路德维希的场合里,其他人的一切缺点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可一旦前者退出较量,无数似曾相识的裂隙再次延伸于他们岌岌可危的联盟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清晰,深刻。
虽然路德维希自上次的会面过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也通过各种手段陆陆续续得知了一些消息——大多数都是消极的。
与弗朗西斯的意气风发不同,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盘踞在心头。
这场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的战争,或许只是看似结束了。
午后慵懒的阳光铺在对方及肩的卷发间,散射出的细小光束总能在不经意间刺进他的眼底。
“……论打仗,德意志兴许还能占占上风,”弗朗西斯掂着小勺慢慢搅匀加了牛奶的茶,最后轻磕一下杯沿撇去上面挂住的水滴,啜饮了一小口,心满意足地舒展开眉头。“谈政治手段,他简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一窍不通,哈!”
他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换了只手托着茶碟。“所以这就是你狮子大开口的理由?”
闻言法国人顿住了动作,随即将茶杯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指尖相触抵着自己的下颌,眼神里忽然衍生出那么一丝耐人寻味的挑衅。“你也不会真正在意他什么,不是吗?”
“看到德意志的一蹶不振,不是你我共同的愿景吗?”
不得不承认的是,亚瑟的的确确被这句看似浅显实则深邃的试探戳了一下,尽管不痛不痒,但依旧让他心生不悦。
“你指什么?”于是他立即尖刻地反问道,语气里多出了一些莫名敌意,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和对方翻脸。
一直以来,他和弗朗西斯的关系虽然算不上好,但也不至于很坏。他们之间拖拖拉拉打过将近百年的战争,到最后甚至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与默契。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路德维希的存在才让他们从彼此渐离的岔路口原路退了回来,(不那么心甘情愿地)并肩站在同一阵营里。
而现在是他的立场开始变得不那么坚定起来,裂隙丛生,摇摇欲坠。
他自然并不是出于同情路德维希,绝不是——他同情一个敌人做什么呢?他一切的不满都源于自身的处事态度:冷眼旁观,圆滑世故。
无意讨好任何人,也不想苛待任何人。
“说起来,我刚从那边回来。”慵懒的长音绵绵不断钻入耳膜,刺得他太阳穴都疼了起来。“暂时没见到路德维希,似乎目前德意志的一切又重新移交给基尔伯特来打理——这可真够有他忙的了。”
“你不觉得自己讨债的频率太咄咄逼人了吗?”
“追讨赔款是我作为胜利者的特权,亚瑟。”法国人轻浮地假笑了几声,神情微妙地由玩味变得揶揄、讥诮。“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且适度的。”
“……那就随你便吧。”
亚瑟移开视线,忽然就不想再那个人身边再多待哪怕一分钟;他没有立场去指责弗朗西斯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此全盘接受,毫无异议。
“是我的错觉吗,这几十年来你仿佛变得越来越仁慈了。”弗朗西斯起身走了过来,手臂撑住椅背,托着下颌低沉地笑了几声。“同情心泛滥可不是一件好事呢,对国家来说。”
“时代变了,弗朗西斯。”他沉声说道,语气不冷不热,既没有明确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
“当然,”对方点点头,没有给他下逐客令的机会,踏着从容的步伐翩翩离去。“当然……”
战争的失败无疑是一场悲剧,一场自食恶果的悲剧。
德意志已经不再是帝国,一些赤色分子重塑了格局;这点上路德维希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已经没有多少可支配的力气去计较周围发生的事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生病,可事实总能无情地剥夺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却始终不见好转,而他也开始明白国内的危机再也不是能指望时间可以抚平的创口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过去几十年里自己不遗余力地试图将基尔伯特排挤出权力中心的行为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而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兄长的扶持与帮助。
路德维希从一场纷乱窒息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太阳穴处的血管仍在惊魂未定地突突跳动,像一根根无形的针狠狠刺痛着神经。
什么都看不清,周围是模模糊糊的昏暗色块。
他蹙紧眉头重新闭上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的每一处关节都泛着莫名的酸痛。这种不适来源于自身内部的动荡与颓败,眼下笼罩在整个国家上空的是压抑厚重的阴霾,绝望与愤怒的情绪充斥在每个人的呼吸间,使得每起骚乱都是一簇岌岌可危的不安火苗,随时会演变为一场灾难。
人民在质问,在怀疑,而所有这些消极的行为都在消耗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
“基尔伯特……”
路德维希偏过头,从干涩发紧的喉间挤出一声艰难且勉强的呼唤,随即舌尖便翻涌上一股血液特有的浓郁甜腥,令人作呕。
过去他是那么希望脱离开基尔伯特的掌控和教导,现在他只想让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哪怕只是一语不发的陪伴。
房间里静得出奇。
他伸手掀开床畔的帐幔,有些失望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倍感孤单。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又在昏沉中度过了几个断断续续的浅眠,再次转醒时他终于无比欢欣地意识到,自己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个消瘦的身影静静坐在床沿,只留给自己一个并不完整的逆光剪影,令人看不真切。
“哥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艰难伸出手够向对方的指节,相触的一瞬却是令人不安的凉意。
加速的心跳倏然沉落下去。
那是他不情愿接受的温度。
就在他蓦地松开手那一刹那,对方忽然出其不意地反扣住他的手腕,陌生的寒意顺着腕骨急速蔓至全身,几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对方俯身拉近了距离,咫尺相隔间也让他看清了那双翡色的眼眸。
是那个英国人……
寂静中,几声颇为玩味的轻笑层层推开,羞辱般折磨着他的听觉。
“这样称呼的话,我个人倒是没什么意见。”
随后那冷冰冰的手指覆住路德维希的双唇,颇为强硬地阻止了他想要大声叫喊的冲动。
他只能屈服地躺在那,感到无助,也感到力不从心。
英国人贴得越来越近,白得几乎透明的鼻尖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戳破他的皮肤。“听着,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这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因为即便不吵架,亚瑟也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轻易压制他。
“……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对方继续说道,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反而像一个担心自己说错话而患得患失的稚气孩童。
“我只是想来和你谈谈。”不知为何,英国人忽然放轻了声音,目光开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柔和。“……以平等的身份。”他又补充了一句,慢慢松开了手,最后在唇际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待亚瑟的手挪开后,路德维希慢慢撑起上身,神色倦怠地倚在床栏处。“……你想要加多少?”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的微光。
两人就那么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英国人用一声轻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不,我的意思是……”他迟疑地顿了一下,目光里忽然多出了一些让人猜不透的东西,也让那片碧绿笼罩上了一层难以拨开的迷雾。
“我和那家伙——弗朗西斯,我们不一样。”
亚瑟显得有些局促起来,他微微前倾着身体,十指交错于膝头,无意识收紧又松懈,新鲜的指痕层层叠加在一起,不知在这纠结的过程里多少次印上这样特殊的痕迹。
他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长久以来,对于这个英国人,他更多抱有的情感是怀疑的,审慎的,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从不真正信任。
这样的亚瑟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惑。
早已习惯了两人此起彼伏的压制与暗流涌动的较量了。
隐隐的,路德维希又开始感到头疼——思考国家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还是不久前的敌人……
“坦白来说,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过得优越无忧。”对方偏移了视线,任厚密的睫毛掩盖住内心真实的想法,徒留给他一片凝聚在眼睑之下难以捉摸的阴影。“但同样的……”
“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身前的人潦草地比划了一下,没有点破那阵意味深长的停顿。
是自己的错觉吗?一向伶牙俐齿的亚瑟突然变得窘迫起来了,就仿佛他们的身份无形中发生了逆转。
“你是在同情我吗?”
他倚在床头,心情忽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平静。
难以形容自己对眼前这个英国人到底存在一种怎样复杂交织的情感。绝不是爱,但更不是恨……
对方仓促地笑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唇角的弧度格外勉强。“……就算是吧。”最后他只是这样总结道,没有做任何过多的解释。
同情。
但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感到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或许是太过疲惫,又或许是这些艰难的日夜中早已磨砺出的淡漠。
“你不必这样。”他平静地拒绝道,就像在很久以前拒绝亚瑟端给自己的甜点一样面不改色。
或许是麻木吧……
但亚瑟就像没听到他的回绝一样,自顾自说了下去,那份不吐不快的纠结神色终于从瘦削的面孔上慢慢褪了下去,重新恢复为过去他所熟悉的寡淡。
“……对了,我撤回了封锁你们港口的舰队,你的商船可以自由进出……”
“……关于我们两人海军的协定,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是时候应该作废了,你说呢?”
“另外……我希望那些黄金,用在国家的重建上。”
英国人缓慢陈述着,虽然语气上是在温和地征求他的意见,实则并没有留给他拒绝的权利——这一点倒是和过去的他别无二致,将柔软与强硬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定定看着那双满含期许的碧绿眼眸后,路德维希撤回视线,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一方面他难以确定亚瑟是否只是在用另一种新奇的方式揶揄自己,而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放下自尊去接纳这样突兀的施舍。
亚瑟有些颓丧地松懈了双肩,用指尖捏恰着自己的眉心,意味不明地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听出了其中的失落之意,却真的难以理解他究竟为何而失落。
漫长的沉默过后,英国人缓缓起身,单手撑在他的身侧,两人的距离越发逼近。
他嗅到了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香气,萦绕不散。
“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柔和悦耳的低语,裹挟着一小股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
“来找我,告诉我你的决定,好吗?”
就在路德维希真正揣摩清楚那句话背后的暗喻之前,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悄然而至,印在他的额角,短促得就像一场来不及回味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