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s Morgenrot(6-7)

 

Chapter Six

 

随着白昼时间的愈发短暂,漫长的夏季即将宣告结束。

 

基尔伯特抬起头,看着天空隐隐的凝聚着的乌云。

 

快要下雨了。

 

“……将分成三个队伍……与基辅附近的部队汇合…”

 

“…继续向东……苏联人的游击队……”

 

他们的长官正在队列前面来回踱着步,大声地下达着命令。基尔伯特的视线无意识地跟随着他帽徽上一小团银色来回摆动。阴郁的天空让他感到压抑而烦躁,并且有种隐隐的不安。

 

异样凝重的气氛,风暴将至的预感。

 

他机械的跟随着前面的人的步伐,一路上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他从不否认自己情绪化一面,并且一直将这种感性带来的冲动作为自己的某种出众品质。但有些事情不是仅仅靠爆发的热情就可以坚持下来的。

 

比如战争。

 

没有什么在一片阴云之下静默不语的行军更让人扫兴的事了。

 

他并不关心接下来的作战计划。那些军官们也许此时正舒服的坐在某个办公室里,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寥寥数句就可以驱使着庞大的军队奔赴到某个战场,在前线一片硝烟弥漫的激烈战事中悠然的品着茶。

 

基尔伯特清楚的知道,命令是被像他们这样的战争机器服从的,而不是被质疑。

 

密集的人群逐渐分散成不同的队伍,被分别领向不同的方向前进着。

 

脚下的泥泞让他很不舒服。

 

泥泞?直到现在他才如梦初醒地打量着四周。

 

    他正走在一条熟悉的河流旁边,河滩的边缘上散落着他的足迹。如果再继续的话……

 

每迈出一步内心的不安就加剧一分。那些河岸的细砂吞噬着长靴,让他的步伐越发沉重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

 

路的尽头,那个如期而至的村庄。

 

基尔伯特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心底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那个女人听从了他的劝告,最终改变了主意,决定离开。

 

袅袅升起的炊烟无辜地飘散在空中,单纯而诚恳地出卖了所有人的命运。

 

尽管天气依然闷热,基尔伯特的手心还是渗出了丝丝冷汗。

 

措手不及却命中注定的再次相遇,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已经太迟了。他的心沉了下去。

 

“无论怎样,这儿都是我的家……我是不会走的。”

 

那个沉静的女声,此时像惊雷一样劈在他的脑海里。他麻木的看着其他人冲进村舍,将留下来的人驱赶到一片空地上。

 

基尔伯特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些一字排开的人,似乎逆来顺受的接受命运般安静的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没有人反抗,甚至一声尖叫都没有。

 

也没有人和他对视。那些呆滞无神的目光穿透人群,焦点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的某一处。

 

就像在等一场注定是不公的审判。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每个人的面庞。苍白的,皱纹遍布的,稚嫩的皮肤;浅棕,深蓝,琥珀色的眼珠。

 

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凝视。

 

他转过头,对上那双冰蓝色的双眸。

 

她的眼睛,路德维希的眼睛……

 

风掠过草地的声音。

 

他的声音梗塞在喉间,那些纷乱的语句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出他的舌尖,却如何也冲不破他紧咬的牙关。

 

她只是安静的与他四目相接,平静的双眼看不出一丝情感的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好像将千言万语都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蓝色幽潭。

 

一切都静止了。

 

他不知道他的战友们是什么时候站成一排,将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每个人的心脏。

 

突如其来的憎恶感。

 

“他们为什么非死不可?!”

 

他第一个地,也是头一次,公然地大声质问着他的长官,坚决地将枪口朝向身下的土地,抗拒着执行他的命令。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审视的,狐疑的,同情的,以及……怀有一丝希望的。身边的战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被他暴躁的甩开了。

 

与众不同的帽徽与领章泛着阴冷的寒光,随即是一个圆滑的,冷淡的声音。

 

“我们刚刚得到了一份情报。这些人可能窝藏了游击队成员。”

 

“他们只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觉得所有人一定都是疯了。

 

不,这不是他所理解的战争。

 

这是屠杀……

 

基尔伯特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瞪着那个军官,酒红色的双眼更加疯狂的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他一直以为士兵是个神圣的称谓。勇敢的,无畏的奋勇杀敌。而现在他却被一种莫大的耻辱感包裹着,几乎透不过气。

 

对方一阵意味深长的审视。

 

短暂迸发出火焰渐渐被他眼中彻骨的寒意悄无声息的扑息了。

 

一阵传至全身的冰冷。

 

“开枪。”

 

子弹带出的凄厉尖啸撕开了寂静的天空,惊起不远处树枝上的鸟类,振翅飞向远方。

 

失去力度的肉体沉重的砸在土地上发出的闷响。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浓重的弹药味道,随后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

 

基尔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武器顺服地靠在身旁,枪管是冰冷的。

 

那一排无辜的牺牲品都应声倒地了。

 

除了她。

 

所有人都为基尔伯特的拒不服从感到诧异。

 

站在他旁边的战友想替他解围般举起枪准备瞄准最后待宰的可怜羔羊,却被那个军官制止了动作。

 

对方嘴边的冷笑一闪而过。

 

“你知道,我一向不忍心看到高贵的日耳曼人流血。”他踱着步子绕到基尔伯特身后,声音很轻,却传的很远。“但是不听话的除外。”

 

冰冷的枪口贴上他的后颈。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为自己的冲动感到骄傲,几乎问心无愧的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裁决。

 

“你开枪,”耳边传来是对方冷漠的,带有一丝嘲弄的语调。“或者我开枪。”

 

冷硬的金属被更加用力的顶嵌入他后颈的皮肤。

 

“还想见到……你的家人吗?”

 

家?

 

家……

 

他猛地睁开眼睛,强迫自己思考这样做的后果。

 

从那些尸骨未寒的肉体中缓缓汨出的鲜红血液几乎漫延至他的脚尖。

 

    即便他带着自己所谓的高傲与尊严死去,也无法挽救那个女人的生命。更何况,路德维希还在等他。他的承诺,他的誓言,所有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他的命不只是为自己而活……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回去。

 

基尔伯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愚蠢的冲动感到忏悔。那一念之间的决定几乎将自己送进了坟墓,和路德维希天人两隔从此成陌路。他忘记生命不只对他自己有意义。

 

他不敢想象路德维希瞪大眼睛,在一排排阵亡名单的列表中细细搜寻着,最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他的名字时候的表情。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要远比死亡的一瞬间更令人心碎。

 

……对不起。

 

他在心里无数遍的默念着。用一个既不是陌生人也不是朋友关系的鲜活生命,献祭给他和路德维希的纽带与未来,是否太过自私?

 

当天堂塌陷的时候,那些沾满鲜血的罪恶能否终被宽恕?

 

他缓缓举起枪。

 

……原谅我。

 

她动了动。

 

所有人都在警惕的注视着她。

 

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她步伐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了基尔伯特的枪口前,摘下了一朵插在发辫上的无名野花。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时间被无限的拉长,她的一举一动优雅而自然,仿佛眼前的只是晚归的亲人。

 

像是一个回放的慢镜头般,那朵野花被轻巧地插进他的枪口,那样的似曾相识。

 

冷静而无畏地绽放着最后的生命。

 

“死亡让生命变得完整。”她呓语般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层层晕染开来,像是一种令人心酸的安慰,又像是一种对自己的祈祷。

 

她向后退了两步,安静得像一个精美的人偶。

 

遗憾的是,最后安排命运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

 

基尔伯特再也无法忍受的闭上了双眼。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那种蓝色,鞭笞着他的内心,拷问着他的理智。他的心在动摇,手指在微微颤抖。

 

用尽全身力气地扣下扳机。

 

枪声响了。

 

面前是一片片被枪膛被摩擦出的热度焦灼了的残破花瓣,悲凄地在空中孤单的四散飘荡。

 

“好好见识下这个残酷世界的真实一面。”

 

脖颈后面金属的压迫感消失了。但那股寒意却未曾消散,逐渐侵入骨髓,让他浑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那个女人安静地蜷缩在离他不远处的草地上,眼中的光芒化为黯淡的死寂。那片纯净的蓝色被放大的瞳孔的黑色侵蚀殆尽,生机不复。

 

子弹精准而冷酷地穿透她的心脏,完美得就像一次次的射击练习。

 

最残忍的讽刺。

 

罪恶感。

 

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脏器都在痉挛,扭曲着。弹药的刺鼻与血液的甜腥混合成了死亡的味道。

 

基尔伯特觉得自己快吐了。

 

他的战友走过来,充满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会习惯的。”

 

战争教会给他的第一课。

 

 

 

夜幕无声的降临了。

 

基尔伯特坐在书桌旁,拿出一沓信纸。

 

笔尖停留在半空中,久久无法下笔。

 

滴落的墨水在潮湿的信纸上晕染成一片扩散的污迹,黯哑的颜料就像逐渐放大的瞳孔。

    

他焦躁的将纸撕下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绞尽脑汁的咬着笔杆构思着如何用像平常一样的语气写些琐碎的事让路德维希放心。

 

蓝黑色的墨水在纸张上印染出丝丝纹路,让那些潦草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

 

他不想让路德维希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对彼此都是一种伤痛。

 

他可以假装自己过的很好,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别无选择的选择。

 

几周前带回的那朵野花被他小心地摊平,夹在了一本书里。已经变得干燥而脆弱的花瓣依然保留了些许它曾经的娇艳。在这里,它的美丽因生命的流逝而被定格在了永恒。

 

那么人呢?

 

基尔伯特痛苦的用指骨顶着眉心,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瘫倒在一边的床上。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那,脑中不断闪回着白天的片段。

 

那些陌生的面孔一一掠过他的脑海。在他的想象中,那些死去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像在无声的控诉着。

 

刽子手。

 

如果他不曾遇到过那个乌克兰姑娘,还会有罪恶感吗?

 

他将手举至面前。那些青色的血管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透过薄薄的皮肤蔓延在手背上,里面奔腾的血液承载带着心跳的活力与力度。

 

只有这时候他才确定自己完完整整的活着。

 

收音机的频道被其他人不停调整着。

 

“好像不是这个电台。”

 

“换一下试试。”

 

“啊,有了!”

 

一个低沉的女声传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将乡愁吹入每个人的耳骨。

 

他的战友在旁边悠闲地随着节拍轻哼着。

 

夜晚在哀伤而缠绵的歌声中显得更加寂静了。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侧过头,轻声问着。

 

“现在放的吗?”他的战友回头冲他笑笑。“《莉莉玛莲》。所有人都很喜欢。”

 

    Vor der Kaserne

Vor dem großen Tor

Stand eine Laterne

Und steht sie noch davor

So woll'n wir uns da wieder seh'n

Bei der Laterne wollen wir steh'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在军营之前

在大门之前

有着一盏灯

至今依然点着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

就站在那座灯下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Unsere beide Schatten

Sah'n wie einer aus

Daß wir so lieb uns hatten

Das sah man gleich daraus

Und alle Leute soll'n es seh'n

Wenn wir bei der Laterne steh'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我们两人的身影

看来像是合而为一

那是情侣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见也无所谓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样

只要我们在那灯下相会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Schon rief der Posten,

Sie blasen Zapfenstreich

Das kann drei Tage kosten

Kam'rad, ich komm sogleich

Da sagten wir auf Wiedersehen

Wie gerne wollt ich mit dir geh'n

Mit dir Lili Marleen.

Mit dir Lili Marleen.

Mit dir Lili Marleen.

哨兵已经开始呼喊

晚点名号也已吹起

迟了的话是要关三天的紧闭

我必须立即归来

只好在此道别

但心中仍然盼望与你同行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Deine Schritte kennt sie,

Deinen zieren Gang

Alle Abend brennt sie,

Doch mich vergaß sie lang

Und sollte mir ein Leids gescheh'n

Wer wird bei der Laterne stehen

Mit dir Lili Marleen?

Mit dir Lili Marleen?

Mit dir Lili Marleen?

我能认得你的脚步声

你的步伐有着独特的风格

夜晚变得令人燃烧不耐

我忘记了是如此的遥远

我将遇到如此悲伤的事

此刻你会跟谁在那座灯下

谁与你?莉莉玛莲

谁与你?莉莉玛莲

谁与你?莉莉玛莲

Aus dem stillen Raume,

Aus der Erde Grund

Hebt mich wie im Traume

Dein verliebter Mund

Wenn sich die späten Nebel drehn

Werd' ich bei der Laterne steh'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不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

或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

我都渴望梦见

你那令人迷恋的双唇

你在夜雾之中旋转飞舞

我伫立在那座灯下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莉莉玛莲。

 

唤醒了所有人渴望结束战争,回到爱人怀抱的心情,让全世界记在心上的名字。

 

    那个乌克兰女人呢?她叫什么?

 

冬妮娅?

 

喀秋莎?

 

伊瑞娜?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想起你的她了?”他的战友在一旁打趣的问道。

 

基尔伯特摇摇头,没有回答。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能换来远方的路德维希所有的安宁与平静,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他又有多少能力可以捍卫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那些单薄的屏障,在战争的序幕缓缓拉开之时,就被命运的齿轮一点点绞紧,卷入、碾碎,直到消散于历史的尘埃中。

 

他乞求着梦魇的早日结束。

 

外面低低呜咽的风吹拂过伤痕累累的土地,悲凉地安抚着那些恸哭的灵魂。

 

回家……

 

渐渐有雨声传了进来。那些雨滴落在地上,混合着早已凝固的血液一起轻轻舔舐着尸体上的伤痕,是否能传达未亡人的悔恨?

 

二十多年以来,基尔伯特第一次彻夜难眠。

 

强烈的思念和罪恶感的灼烧让他辗转反侧。

 

曾经在梦中那样近的柏林,如今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最后的最后,还能回去吗?

 

 

 

Chapter Seven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来么?”路德维希意犹未尽地踏上了归途的火车,语调之中难以抑制孩子气的兴奋。

 

罗德里赫温和地笑笑,在一旁整理着会议的文件。“当然。维也纳随时欢迎你。”

 

“呃……我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他看着那沓厚厚的文件,有些局促的坐直了身体。在森林中的一天几乎让他忘乎所以的尽情享受着,完全忘记了对方可能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处理。

 

“啊,不必担心。”他停顿了一下,紫罗兰色的双眼认真的凝视着他。“我稍微修改了下计划,这样就可以腾出一整天的时间来陪你。”

 

路德维希在他的注视下脸红了。

 

想起对方深夜的晚归和疲倦的面容。

 

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一整天的时间陪着自己。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去旅游。奥地利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罗德里赫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非常体贴地化解了他的尴尬。

 

归途要比他想象的短暂而轻松。

 

也许是心情可以影响一个人对时间的把握。

 

两人静静地十指相扣。

 

罗德里赫的手很温暖,但触感和基尔伯特的完全不一样。

 

基尔伯特的手粗糙,有力,无论怎样的天气,总是带着炽热的温度。像一团恣意燃烧的火焰。

 

无尽的安全感。

 

他突然有些愧疚,在维也纳的这两天他几乎将基尔伯特忘在了头脑中的某一角落。 

 

窗外的逐渐西沉的斜阳将附近的云层晕染成灿烂的桔红。

 

他凝视着那个已经不再刺眼的夕阳,就像在凝视着基尔伯特的眼睛。

 

“哥哥,为什么我们的眼睛有着不一样的颜色?”

 

“因为红色会让哥哥看起来更帅!”

 

他忍不住对着那抹红色微笑起来。

 

他希望基尔伯特在远方一切都好。

 

战争还需要多久才能结束?他不知道。人的欲望是会膨胀的,就像越发扩张的领土,与不断延伸的战线。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保证。”

 

对方用各种语调,在各种环境,配合各种神态说出的这句话像加速播放的电影般在头脑中久久回荡着。

 

他相信。

 

飞速闪过风景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柏林已经近在眼前。

 

“希望莉兹已经准备好晚饭了。”罗德里赫的声音倦怠而低沉。

 

 

 

前来接他们的司机已经在站台等候多时了。

 

一路上相静无言。路德维希很乐于将自己隐藏在越发浓厚的黑暗中。

 

夜幕仁慈了给予所有人隐私的空间。

 

夜晚的柏林更像一天中真正的开始,那些辉煌的灯火点燃了整座城市的生机。

 

即便隔着一大段距离,他还是远远地就眺望到了那个从屋内散发出柔和光晕房子。

 

夜幕下静谧的花园和大门前典雅精美的大理石栏杆。

 

温馨的,被需要的感觉。

 

路德维希的手放在门铃上还未来得及放下,房间内温暖而明亮的光线就从打开的大门中倾泻出来,随即是站在门口的伊丽莎白愉悦的问候。

 

她亲昵地给了路德维希一个热情的拥抱,开始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

 

“莉兹,我想餐桌旁是一个更好的交流场所。”罗德里赫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停切换着站姿。

 

“啊,我差点忘了!”伊丽莎白粲然一笑,侧过身让两人走进明亮的屋内。

 

没有什么比漫长而劳累的旅途后一顿丰盛的晚餐更加抚慰人心的事了。

 

伊丽莎白的厨艺一向很棒,而且味道十分独特。大概是加入了一些家乡风味的元素。

 

“我就知道他会带你去维也纳森林。”她一边熟练地将食物切成小块,一边活泼地说着。“不过说起来,你们有没有走到格林津?”

 

路德维希仔细回想了下那天的行程,印象中并没有这个陌生的名字出现过。

 

“好像没有。那是什么地方?”他饥肠辘辘地往嘴里塞着各种美味。

 

“一个很棒的小镇!因为山坡上布满了葡萄园,所以里面有着大大小小的酒馆,真是了不起的酒村聚集地。”她兴致盎然地侃侃而谈。“而且最棒的是,可以喝到当年新酿的葡萄酒…。”

 

路德维希的目光转向罗德里赫,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此只字不提。而此时罗德里赫充耳未闻似的只是优雅地切着盘中的食物,默不作声。

 

“…门口挂着一串赤松枝的酒馆就说明是在卖新酿葡萄酒。”伊丽莎白侧过头看到了路德维希疑惑的目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想起他为什么不和你说了。上次我们去的时候,罗德里赫喝——”

 

“——莉兹。”罗德里赫尴尬的干咳了一声。

 

伊丽莎白一边捂住嘴偷偷笑着,一边给了路德维希一个‘一会儿再告诉你’的眼色。

 

从两人的表情中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大概。

 

酒村么……基尔伯特想必会喜欢。不过遗憾的是那里只有葡萄酒。

 

他不太记得基尔伯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他肯定没到法定年龄。

 

基尔伯特喜欢去一个离家很远的小酒吧。倒不是说那的环境有多好,主要是他和那个来自西班牙的老板混熟了之后可以得到免费的啤酒,而且对方丝毫不介意(或者说不知道)他的年龄是否合适。

 

他去那个酒吧的次数很多,不过只有叫(喝醉的)基尔伯特回家这一个目的。印象中那个西班牙人总是开朗的笑着,有一双热情洋溢的翠绿色眼睛,和与众不同的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慷慨大方的老板总会像吸铁石一样招揽客人,即便他三天两头就挂出告示表示自己要去休假、旅行,不大的店面经常门庭若市。

 

每当基尔伯特开始开怀畅饮且拉着那个西班牙人絮絮叨叨的时候,路德维希就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直到对方舌头开始有些打结的时候帮他结账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回家。

 

即便人很多,里面固定的也只有两个服务员。两个他不太记得名字的意大利人,虽然是兄弟,但是无论长相还是脾气却一点也不像(这一点倒是让他回想起了他自己和哥哥)。路德维希很喜欢其中一个有着一双温和琥珀色双眼的小个子男生,一口带有意大利浓重卷舌音的德语十分有趣。他很健谈,话说到激动的时候会手舞足蹈地比划个不停,让他联想到某个发条上过头的时钟。

 

路德维希第一次和基尔伯特去的时候,几乎和那个人差不多高,甚至还要矮一点。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路德维希渐渐地发觉自己开始和他平视,到后来需要稍稍垂下眼皮,最后得低头才能对上那双永远温和的半眯着的双眼。

 

“我感觉你每天都在比我高一点呢!”

 

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比别人长得快很多。

 

而另一个好像就不太好相处了。他总是一副很焦躁的样子,脾气阴晴不定,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每当他因为“客人太多”、“天气很热”、“老子很累”、等诸如此类的原因大发脾气的时候,那个西班牙人总会非常宠溺的安抚着他,模模糊糊地低声说着圆润好听的意大利语。

 

说起来,已经有四个多月没去过那里了。不知道他们是否依然过的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

 

晚饭的其他时间都在伊丽莎白生动活泼的言语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罗德里赫拖着沉重的步伐遮遮掩掩地打着哈欠走上楼梯,想必迫切地需要一张柔软舒适的床。

 

“莉兹?”路德维希擦洗着餐具,脑中突然闪现过一个疑问。

 

“嗯?”伊丽莎白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悠闲地走来走去整理着厨房。

 

“你真的在维也纳一年就呆腻了么?”他想起刚才在餐桌旁,对方在讲述那些美好景致和回忆的时候眼中绽放的光彩。

 

她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下,轻轻歪过头,像是在仔细斟酌着答案。

 

“怎么说呢,其实我并不是呆腻了。”她的眼睛透过厨房的玻璃,远远地眺望着窗外蔓延的灯火。“我只是觉得……最美的东西已经深深刻进我的记忆中了,所以我不需要再去第二次。”

 

路德维希不解的看着她。

 

伊丽莎白转过头甜甜的笑着,伸手揉乱了路德维希整齐的金发。

 

“你会明白的。”

 

“也许吧……”他若有所思的回答着,仔细琢磨着对方刚才的话。

 

伊丽莎白继续哼起刚才的无名歌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突然开口。“对了,基尔伯特的信我放在你房间的书桌上了。”

 

路德维希心头再次涌上一丝愧疚。被他疏离的信件就像这两天被他记忆冷落的基尔伯特一样,真实地让他感觉到一阵酸楚。

 

“麻烦你了。”他感激地笑笑。

 

和伊丽莎白一起收拾好餐具后他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尽量不让木质地板在他的体重下发出声响。

 

罗德里赫最近变得十分忙碌。

 

想起以前对方从来不会在清晨就下床洗漱的时光,路德维希很珍惜每天和他一起共享早餐的现在。

 

早晨充满空旷房间的,除了初生的太阳,清脆的鸟鸣,还有轻声的问候和愉悦的交谈。

 

他打开台灯,借着柔和的光线拆开信封。

 

基尔伯特生活的点点滴滴轨迹跃然纸上,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看了看日期。

 

定格在两个星期前。

 

信纸还带有一股特殊的草木香味,以及墨水残留下的淡淡气息。路德维希发觉基尔伯特的字迹缺少了开始那种龙飞凤舞的气势,开始变得内敛而沉稳。也许是军营里的生活让他开始明白适时隐藏自己锋芒的意义。

 

谁都会有年少轻狂的日子,但是所有人都会慢慢成长。

 

基尔伯特更多提到了他们小时候共度的美好时光,有些甚至路德维希自己都全然忘记的事情被他描述得栩栩如生,就像在昨天发生过的一样。

 

也许当现实再无新意可言的时候,人们就会把自己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

 

即使他只字不提,路德维希也可以明白对方开始有了乡愁。

 

他们从未如此长时间的分开过,而且这种时间还在持续地,遥遥无期地伸展、拉长。

 

他突然有些明白伊丽莎白所说的那句令他费解的话了。

 

他和基尔伯特也吵过架,甚至动过手。两人带着淤青的眼眶和嘴唇上渗出的血迹坐在地上粗喘着,谁也不让着谁的互相用最厌恶的目光瞪视着。当时的他是那样的愤怒,以至于根本不会想到还有原谅对方的机会。

 

而现在看起来那些微不足道的起因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想必基尔伯特也是如此。在他印象中只剩下后来两人和解后的静静相拥,至于互相是怎样出手的,伤口又是几天后愈合的,他完全没有了概念。人脑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器官,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将所有不悦像艺术雕刻般剔除成碎屑,留下来的美好轮廓却更加清晰动人。多年以后谁也不会记得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

 

能留在回忆中的都是最美好的。

 

路德维希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字母刻画出的印记和曾经承载过的温度,就像在读取基尔伯特的心情与思想。

 

他的思念,他的喜怒哀乐。

 

信纸有一种淋过雨后的泥土那股特有的潮湿气息。

 

想必乌克兰的雨季到来了。

 

他把信放在枕边,嗅着空气散发出的淡淡草木味道。

 

一如既往地,轻易滑入了梦乡。

 

 

 

一望无际的原野。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莫名熟悉。

 

天空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阳光,没有云朵。甚至没有颜色。

 

场景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切换着,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诧异。

 

远处是基尔伯特的背影。

 

他在不停地追逐着对方的身影,时轻时重的脚步让他觉得十分疲惫。

 

隐隐的无力感。

 

“哥哥,”他忽然觉得喉咙很紧,声音始终无法穿透厚厚的空气。“你不能等等我吗?”

 

他很想跑起来,但是脚步是轻浮的,不受控制的。

 

“过来,阿西。”基尔伯特转过身,温和地向他伸出手。“到哥哥这儿来。”

 

不知为什么,他始终看不清基尔伯特的面孔,像被一团云雾遮遮掩掩。

 

他觉得有些可笑,明明是连面孔都看不清的距离,却诱哄他过来握住,就像是对方小时候经常耍的一种把戏。

 

他伸出手,却意外地摸到了对方炽热的掌心。

 

一转眼就是基尔伯特放大的面孔,脸上带着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表情。

 

悲伤与怜悯,痛苦与憎恶,无奈与愤怒交织的复杂深情。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的潮湿,继而是令人心寒的冰冷。

 

他低下头疑惑的看着。

 

逐渐冷却鲜血从他们紧紧握住的掌心滴落下来。

 

他愣在原地,木然之中头脑只剩一片空白。

 

基尔伯特突然松开了手。

 

他抬起头,发现对方一转眼又回到了那个永远无法靠近的距离。

 

一颗子弹在手心里静静地躺着,像人的心脏一样向外喷薄着血液。

 

 

“路兹?”罗德里赫在门外迟疑地敲了敲门。

 

路德维希大汗淋漓地从异常真实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盯着安静地放在枕边的那个信封。他可以隐隐的感觉到基尔伯特现在的不安。这种来自血缘的传递要比那些姗姗来迟的信件要直接且迅捷得多。

 

感同身受。

 

 

 

“路兹?我准备了早餐,要下来尝尝么?”罗德里赫的声音透过门缝模糊地传进来。

 

“……我马上就过去。”他勉强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正常而平静。

 

罗德里赫想必很纳闷为什么自己会比他起得晚。

 

浓重的黑眼圈与苍白的脸色逃不过对方敏锐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他的一切伪装。

 

“你的脸色不太好,”罗德里赫放下手中的咖啡,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态。“做噩梦了?”

 

“算是吧。”他含糊地回答着。

 

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现实的映射?

 

他知道基尔伯特肯定是出了一些状况,但是他却无法清楚地感应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德里赫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让他感到十分放松。

 

路德维希并不是想有意隐瞒,他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已。况且,善于察言观色的罗德里赫有可能已经猜到了大概。毕竟他是一个会把心事写在脸上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

 

罗德里赫不时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时候把担心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对方绕过餐桌,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颧骨,语气里满是关切。

 

路德维希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分享喜悦会让喜悦加倍,而倾诉痛苦只会让其他人平添担忧。

 

罗德里赫长叹一声。“我不愿意看到你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不用担心我。”他勉强抬头笑笑。

 

罗德里赫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金发,随后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有点诧异于自己的平静,内心深处居然感觉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而已,从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心情莫名的有所好转,就像一束阳光拨开厚重的云层驱散了黑暗。

 

他很庆幸至少自己的身旁还有罗德里赫的存在。

 

柏林的天气逐渐变冷了。

 

窗外已然刻上了深秋的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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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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