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归宿在大海深处,在盛满宝藏的传说里。”
(一)
他又一次做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梦。
梦中的自己在不断下潜着,起初在耳边窸窣嘈杂的泡沫随着越发的下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寂静。
周围光怪陆离的景象时而恍惚,时而清晰;它们缄默无声地凝视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警惕着,敬畏着。
梦境模糊和虚化了现实中的感官。
感觉不到的是刺骨的冰冷和压迫的窒息感;相反,就像回到了久违的怀抱中那样安逸,轻松,心头翻涌着莫大的欢欣之感。
怪异,离奇。
后来他看到了人鱼。
他在下沉,而人鱼在摆尾上浮,用指间带蹼的手触向他的面庞,裹挟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凉滑。
亚瑟费力地睁大双眼,努力去追寻对方瞳孔深处埋葬的秘密,却只看到了粼粼的光斑从他冰蓝色的虹膜间一闪而过。
那双眼里倒映着海面浮游的微光,在莹莹闪烁间时聚时散。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没有他的影子,甚至没有他的面孔。
正当他想更加靠近一些寻求真相时,梦境却戛然而止。
(二)
亚瑟睁开眼睛,头顶猩红色的床幔在光亮触不可及的地方延伸出密集而狭长的重重阴影,在火苗不稳定的照映下宛如有生命般变幻着。
其实那个梦境并不可怕,甚至还美妙得令人留恋。
所以比起醒来后必须面对的枯燥现实,那个虚幻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却更有种意外而荒诞的魅力。
梦是人类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它抽象,飘渺,当你身处其中时,一切怪异的景象与行为都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以及高度认同。
然而一旦你醒来,头脑中残存的景象在逐渐湮灭、崩落的同时,那份混沌的世界观也随之消解。
大概也就是伴随着相伴而生的隐隐自嘲,大部分离奇的细节都如同手中的一捧流沙,就那么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被慢慢从脑海悄然拭去,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残忍拂去它们停滞的残影。
辽阔无垠的大海在缩小,缩小,直到将所有的蓝凝入一对清澈的瞳仁里,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直到……
直到那新鲜的记忆在脑海中褪为单调残缺的黑白色块,他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扭过头看向桌上那盏煤油灯。
玻璃罩中那一团小小的,明亮的火焰给舱室一角映出柔和的光辉,也拉长了他起身披衣的消瘦剪影。
幽幽燃烧的火苗赠与他无声的安慰,也许这将是无数个夜航中风平浪静的一晚。
亚瑟顺手掂起烟杆,拉开船舱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身后,一小簇生机勃勃的明焰在气流的鼓动下倏然蹿高,仿佛在向人无声地挥手告别。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梦境开始萦绕不去?
趁着记忆尚还清晰,他反复回味着梦境中那朦胧的凝视,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人鱼。
也许答案就在人鱼身上;而一切的一切,大概也就是从遇见人鱼的那一刻开始的。
(三)
两周前他们劫掠了一艘商船。
‘好奇怪啊……’
当时他身边的水手小声咕哝了一句,将火把探向漆黑的船舱内,却发现空无一人。
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这艘船不太对劲——它既不扬帆,也没有任何灯火,仿佛只是在随波逐流,无人操控。
遇见‘幽灵船’,向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即便如此,冥冥之中还是有一种欲望驱使他前去探查。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踏上甲板时脚下满是零零散散的,成片分布的深色海藻,一旦靴底不慎踩到到那些湿粘的植物,爆裂开的叶片便会带出阵阵浓郁的水腥味,异常滑腻古怪。
不光是气味让人闻之欲吐,脚下湿粘的触感也同样令人作呕。
亚瑟皱着眉头,小心翼翼避开那些半腐烂的植藻,穿过空无一人的甲板,径直走向幽暗深邃的船舱,嘱咐其他人在原地等候。
整艘船弥漫着一种濒临死亡的腐朽气息。
会是早在他们到来之前,这条船上的人们就已遭遇不测了吗?
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悄无声息旋起的巨大涡流,还是其他某种神秘而不可抗的怪异力量?
愈演愈烈的好奇趋势他继续潜入黑暗深处,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底舱。
他提高手里的煤油灯,并不稳定的光源逐一扫过舱室墙壁上挂着的锈蚀器具,最后慢慢落到房屋中央,惊惧地抖动了一下。
一股属于海洋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借着幽幽的光线,他窥清了那个大概是整条船上唯一存在的生命。
那静静蜷在一缸池水底部的生物并非人类,光裸而苍白的皮肤被水流映出死气沉沉的青色。亚瑟的视线随着煤油灯的照映缓缓下移,直到看清那闪耀着瑰丽靛蓝光泽的惊异色彩源自对方下半身长长的、安静伸展开的鱼尾,使周围一切微弱的亮光自惭形秽。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仿佛只存在于传说和异闻中的生物——人鱼。
可那条人鱼实在太过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死去的、精美的标本。
正当亚瑟把手伸进玻璃缸试图触碰他的时候,人鱼突然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机警而戒备地盯着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扣在边沿。
彼此同等程度惊奇的目光在幽暗的舱室内悄然相遇。
从那双大海般莫测深邃的眼中,他窥到了一丝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孤独;或许也就是这一点点微妙的共鸣,促使他枯竭的心底萌生出某种遥远又模糊的悸动。
许久不曾展露的微笑悄然浮现在唇角,他平伸出手,邀请那个迷失的、来历不明的生物与自己今后的旅程作伴。
“来,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四)
就这样,他把人鱼带回了自己的船,对水手们琐碎的抱怨充耳不闻。
把人鱼安置在甲板尽头一个住满海水的玻璃缸后,在一种‘养宠物’的心态下他开始了每日例行的探望,尽管多数时间都无功而返。
那条体貌漂亮的雄性人鱼大多数时间里都在沉睡——或者在假装沉睡,只有他往水池里抛入一些新鲜的海鱼时才会睁开那双浅色的眼睛,紧盯着那些慌乱逃窜的猎物。
亚瑟坐在船舷边的木桶上,单脚蹬在水缸的边缘,从网兜里拣出小鱼抛入水中,饶有兴趣地观赏一场温和的杀戮。
日落时分,平静的海面映出金灿灿的磷光,把他的侧脸映上一层少见的柔和光晕。挽至肘边的湿漉漉袖口在海风的吹拂下已是半干,带着盐分的水渍留下浅浅的印痕。
就像是某个临时起意的游戏般,亚瑟忽然把手中挣扎的鲜鱼抛向空中,在人鱼跃出水面时蓦地轻笑出声,久违地感到惬意和畅快。
那些所谓的‘厄运’、‘不祥的征兆’,他并不在意;没有厄运可以带给他这样的平静,来自内心深处。
食物见底后,人鱼便不再理会他的目光,兀自沉入水底闭上眼睛,铂金色的发丝水草般飘舞在清澈的水中。
“说起来,你有名字吗?”他对着四下无人的甲板突兀问道。
池底的人鱼睁开眼睛,无动于衷地盯了他一会儿后动了动双唇。
他下意识弯腰去听——
遗憾的是,迎面而来的只是一道细长的水柱,不偏不倚击中眉心。
“……见鬼。”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片刻前轻微的懊恼便如同被水扑熄的火焰,悄然消解了。“你就叫……‘路德维希’,如何?”
隔着那层厚重的玻璃,人鱼似懂非懂地盯着他,不置可否地向着他的方向吐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
“你会喜欢的。”他把腿收了回来,靴底坚实地踏上甲板。
就在夕阳沉没进深海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遥远的回应——毫无疑问,是回答自己的,石破天惊。
“有一点吧。”
(五)
空闲的时候亚瑟就喜欢去找人鱼聊天。
不知为何,他总是自己无法抗拒想要接近这样一个神秘生灵的冲动——路德维希越是回避他的接触,他就越是想刨根问底,一探究竟。
欲罢不能的致命吸引。
不过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他们说,人鱼的歌声很美妙。”
亚瑟斜倚在船舷旁,晚风将吹散了刘海,也吹散了烟杆末端袅袅攀升起的白烟。“我会有听到的机会吗?或者说,你肯不肯赏光给我这个机会?”
人鱼应声侧过头看向他,淡色的嘴唇抿成一道决绝的线,随即摇头拒绝。
“不会,还是不想?”
长长的烟柱被他的鼻息带出,染上了一股辛辣而炽热的温度。
路德维希在他呼出的烟气中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随后扭过头继续默不作声地趴在玻璃缸的边缘,有些出神地透过栏杆的间隙凝视着夜幕下深沉静谧的大海。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暗暗揣测着人鱼是否也会有‘乡愁’这种矫情又抽象的概念。
“想回去的话,就得乖乖听我的。”
对于人鱼的冷淡亚瑟显得毫不在意,把细长的烟杆在船舷处轻磕了几下,那几声颇有节奏感的脆响倒像是无言的威胁,伴随着心脏的节奏重重敲打在这个寂静无风的深夜里。
这份暗示再浅显不过了。
“……你没打算放了我。”
一声低沉的,迟疑的回应,听上去甚至有种隐隐的指责之感。
这种被看穿的洞悉感并未让人感觉不适;相反,这更让他跃跃欲试,越发想要征服这神秘的,来自‘异世界’的漂亮生物。
如果说人类是大地的杰作,那么人鱼大概就是海洋的瑰宝。
“你知道什么叫做‘故乡’吗?”他微挑起眉,故意顿了几秒才不无讽刺地笑出来。“只有回不去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故乡’。”
“不过,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呢?”看到对方倏然黯淡的神色,他转换了语气,低声调侃起来。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一些水珠从对方湿漉漉的缕缕金发间滑落下来,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接住了从下颌处即将坠落的剔透水滴,顺势抹去它们在那张白皙的脸上留下的几道湿痕。
“说起来,你们人鱼会流泪吗?”
路德维希似乎对这一话题感到颇为惊讶,随即不以为意地轻哼了一声,轻仰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人鱼的本质更接近鱼。”
冰蓝色的双眼随即劈入他的视线,那种一眨不眨的凝视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陌生而锋锐的穿透力,这反倒让人的好奇心不降反增。“你见过鱼会流泪吗?”
对方修长的指节随即搭上他那一侧的边沿,在干净的玻璃表面按下几个湿漉漉的指印。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己的掌心覆上那只苍白的手,指尖恰好点到他突兀的腕骨,但最终反馈给感官的只有那瘆人的冰冷滑腻。
皎洁的月光之下,水晶般的眼球呈现出一种怪异而蛊惑的剔透色泽,令他脑中莫名闪现过从浅滩上掬起的一小捧海水。
偌大的海面仿佛缩影在那片近在咫尺的冰蓝色虹膜里,流动的月影随着夜幕中海浪的起伏不断重复着聚合与碎裂。
“可你的情感却更接近人,不是吗?”
轻飘飘的笑声似乎让被囚禁的猎物很是懊恼。
“你有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喜怒哀乐,行为举止,甚至是非观念……”
“——我和你们的是非观念不一样。”
路德维希飞快地垂下眼睑,空留给他视野中一道转瞬即逝的淡金色虚影,令人有些遗憾于来不及玩味欣赏那密密匝匝的浓密睫毛。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他的掌心下飞快抽离出去,随即悄无声息地潜进水底,无精打采地半趴在缸底,长长的靛蓝色鱼尾偶尔搅动下静止的池水,掀起一两个简陋而残缺的水花。
“怎么,被用来和人类比较似乎让你有点不高兴?”
“什么感觉?”亚瑟绕到另一侧半蹲下来,屈起的指节抵住下颌,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是感觉受了冒犯,还是自尊备受贬低,嗯?”
路德维希似乎是在瞪着他;不过那种冷淡而排斥的气势由于难以穿透水流与玻璃的阻挡,变得不太真切起来,也大幅削弱了其中蕴含的恼怒。
也难怪,人鱼这种自视极高的骄傲生灵大概不屑于与任何陆地上的种族相提并论。
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应后他不甘心地伸手敲了敲厚重的缸壁,换来一记从里侧回馈给自己的,在玻璃上的重击。
他先是被那出其不意的噪音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人鱼张开的指间出现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蹼,这是刚才暴露在空气中时所没有的东西。
奇妙。
于是亚瑟继续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了起来,视线贪婪地舔舐着对方线条优美的身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路德维希显然被他越发意味深长的视线灼得不自在,在水底隐隐躁动起来,不停扭转着身体回避他的目光。
精致的耳廓正在缓缓拉长,延展出参差的鳍骨,像被分别镶嵌在头侧一对水蓝色蝶翅,在四散漂浮的铂金发丝间若隐若现。
白皙的颈侧皮肤上开始生出几道横向的裂腮,缓慢翕动的同时会带出一些细小的气泡,歪歪扭扭浮上水面,在破裂的瞬间搅出一阵缓慢推开的涟漪。
出于挑衅地,他继续敲着玻璃璧,试图将其彻底激怒。
更多的则是一种好奇,人鱼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
而聪明的家伙似乎看透了他的恶意捉弄,冷冷地睨了自己一眼后便背过身,一动不动开始装死。
他又在那站了一会儿,直到扫兴地认识到对方真真切切不打算搭理自己之后才不情愿地离开。
在走回船舱的过程中亚瑟略微侧了下头,从余光中瞥见人鱼似乎转过了身体,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的背影。
这份意外之喜倒是安抚了片刻前遭受冷遇的自尊心,但欣喜之中他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若无其事,继续迈开大步回到自己的舱室。
(六)
“你在海底的时候都是怎么和同类交流的?”
“……我们不像你们人类,一天到晚有那么多问题必须要‘交流’。”
“毕竟我又没去过海底,”亚瑟饶有兴趣地撑在玻璃边缘处,指尖探入池水,百无聊赖地撩起阵阵水花,打湿对方干燥的金发。“难免好奇。”
路德维希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继续恶作剧的行为。
“想亲眼见识一下的话,就沉下去好了。”
薄唇动了动,随即拧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紧接着他便感到头顶一凉——
人鱼轻巧地甩动了下尾鳍,撩起一大捧冷水,劈头盖脸浇了下来;水珠顺着被打湿的发绺滴滴答答滑下脸颊,渗入衣领,伴随一阵寒彻骨髓的冰冷。
“你再敢这么放肆,我就把你的鱼鳞一片一片揪下来,穿成一串长长的项链挂脖子上。”
他板起面孔,伸手指了指路德维希摆来摆去的靛蓝色鱼尾,表示自己正在认真考虑这种做法的可行性。